“模糊了年岁,时光的沙漏被我踩碎。”
(资料图)
文/易琬玉
编辑/郑亚文
小海哥抓住铁门的一侧把自己“提”了起来,他的身体像时针一样,以锈红的铁门为表盘,从6点指向了12点。
如果不打听年纪,大概很少有人能猜中他是个“70后”。在村里,他留给其他人的印象,是“一个40多岁的男人”,有妻子还有三个孩子,常爱在树下、路边、家门口支根钢管,穿着背心短裤,跳舞录视频。
他的行为难免会引来异样的眼光,但小海哥不在意。每当他握着钢管,借力跃起,绕着钢管旋转舞蹈时,仿佛在枯燥的日常生活里,找到了可以放飞自我的时刻。
他知道在村里很少有人真正注意到他。十年的舞蹈练习,在他原本瘦削的身体上雕刻出好看的肌肉线条,但他几乎未曾听到周围人的褒奖。
赞扬大部分来自直播间。最多的时候,他的直播有16.8万人次观看。曾经最投入的一次,他在镜头前跳了10小时,从钢管滑下时,人已经累虚脱,但还是依依不舍,那是属于他的快乐。
男人和钢管舞
34岁那年,小海哥决定报名学跳钢管舞。在他生活的小镇上,“男人”和“钢管舞者”几乎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词语。有人对此抱着“色情”的刻板印象,但他们中大部分人,并没有真正见过钢管舞。
舞蹈学校招生的第一年,传单发到了小海哥所在的花鸟市场,他在那里有一间铺面。接了传单报了名之后,每天下午两点,他的店铺准时关门两小时。
他从2013年开始学习舞蹈,尽管生活的轨迹没有任何变化,“但学舞蹈又好像改变了一切”。尽管柔韧性和体力不如年轻的学员,但对小海哥来说却时机刚好,“这个年纪我做什么都不会被人管,也有钱交学费”。
选钢管舞完全是误打误撞。因为他只在中午有空,而这个时段只有钢管舞课程可选择。这样一个看似心血来潮的决定,其实是小海哥从小发芽的梦想,“学什么舞不要紧,我就是想学跳舞”。小时候学校举行文艺汇演,老师教学生跳舞,但是只教女生,不教男生,他一直觉得遗憾。
上课第一天,钢管舞训练室里几乎没有和他年纪相仿的同学,他也是唯一的男学员。后来他自费去北京参加钢管舞比赛,哪怕在赛场上,男选手都是稀少的。但小海哥非常珍惜这次迟来的学习机会,舞蹈学校办学第一年,他几乎每天都去训练室。
(小海哥学会“爬杆”后在花园拍的照片)
钢管舞需要结合身体的柔软度和力量,而且发力都需要技巧。最入门的“爬杆”动作,小海练了一个星期,能爬上钢管后,他爬到自家花园里的竹树上,拍了一张自拍照做头像,一直用到现在。他也练“横叉”,“连老师都不想拉腿”,但他忍痛趴在地上开胯。
练到第二个月时,老师评价他,“比别人练了一年的都要好”。
他很惊讶,他是在农村长大的“70后”,文艺活动匮乏,从没想过自己有跳舞的天分。学钢管舞的第二年,学校老师已经不再有新的知识可以教他,小海哥每天还是来训练馆,但是开始自学,这一跳就是十年。
钢管舞者需要掌握全身肌肉的发力技巧,没有了老师的指点后,有的动作,小海哥“死磕”也做不出来。他开始报名参加比赛,在钢管舞选手的圈子里,他见到许多“同好”,有了交流困惑的机会,还拿了三块金牌。
(小海哥的奖牌和荣誉证书)
钢管舞其实没有年龄和性别门槛,“我认识一个姐姐,76岁了,钢管舞跳得比我还厉害”。
旋转跳跃十小时
读完初中后,小海哥没有像大多数同乡一样在外打工,他不喜欢流水线,尝试在许多城市的工厂找过工作,但最后还是回了河南焦作的村里。
在镇上的花鸟市场盘下店铺前,小海哥和妻子在集市上卖袜子,这是他们最稳定的收入来源。最多的时候,他们一天能卖3000元。
(小海哥的花园)
但小海哥总想做点不一样的事情。他喜欢花花草草,于是把家里的三亩土地打理成了花园。后来他在花鸟市场卖假山盆景,虽然没学过设计,但靠着个人审美来布置盆景,搭配花园里的植物半卖半送,每月也有不错的收入。
2020年花鸟市场生意冷清,在家里待得无聊的小海哥沉迷刷短视频,也萌生了记录自己跳钢管舞的想法。
他挑了一个冬日里的艳阳天,在花园架起跳舞用的钢管,分享他学的新动作。他双手握住钢管,利落地将身体翻转成脚朝上、头朝下,在身体绕着钢管旋转的同时,脚也在空中蹬自行车。
这些高难度的动作,加上年龄和性别带来的反差,给小海哥带来过很多流量,“三天就把账号做起来了”。
网络上潮水一般的赞扬,让小海哥觉得他离成功很近,但这些赞扬却无法带来实际的收入,“别的女孩子跳舞有好多打赏,我一个大老爷们儿跳舞,大家只是爱看”。
但他还是一有空就直播。他把院子里的一间空房弄成了直播室,把钢管舞杆的底座包成了白色,“觉得黑色没那么好看”。舞杆前架着自拍支架和打光灯,身后则摆上了他能搜罗到的各种装饰做背景墙。
家里人觉得他直播是“不务正业”,三个孩子担心有同学刷到他的直播,也劝他停下。但小海哥还是想播,流量好的时候,他觉得自己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,“我也有才艺,为什么做不成?”
他索性住在了直播室,为了方便展示身材和动作,他花30元淘到女装短上衣和浅色裤子,“就那么两套轮着来”。
每天早上起床后,他先去打理花园,中午做好饭,下午开始筹备晚上的直播。镜头一开,魔法时刻便到来了。他从一个碌碌无为的中年男人,变成了神采奕奕的钢管舞者。
在直播间里,小海哥卖力跳舞,他只在舞蹈间隙和粉丝聊天。最长的一次,他跳了10个小时,“结束的时候,最基础的动作都提不起力气去做”。
积累了一大批守候在直播间的忠实观众后,有人开始劝他带货,但他知道他并不适合这条路。
他有过一次失败的带货经历。那次,他带着舞杆去了义乌的仓库,直播的内容由他的纯才艺表演,演变成掺着商品讲解的带货内容。
粉丝自然不买账,直播了一个星期,小海哥看着唰唰离开的粉丝,赶紧停播回了老家,“后来索性把这个号都注销了”。
属于我的时刻
(小海哥布置的直播室以及直播截图)
小海哥知道他自己带不了货。直播是他展示才艺、获取认同的窗口,卖力跳舞几个小时后,“大汗淋漓,但心是畅快的”。
他一直在跳,也一直在等属于他的时刻。一个大老爷们儿不可能要打赏,但也不能没有收入。今年2月,妻子查出了癌症,“一下子花了七万多元,后续还有化疗费用”。
6月,他开始在淘宝直播跳钢管舞,第一场直播有超过4万人次观看,流量补贴成了他重要的收入来源。
为了不被平台算法判定为“唠嗑主播”,他在直播的两三个小时里,基本跳个不停。但偶尔还是会被人举报,“穿短裤被判定不雅”。他只好换成薄薄的浅色宽松长裤,“限制了一些动作发挥,但还是好看的”。
他习惯穿着背心和短裤跳舞,恰好露出腹部和腿部的肌肉,也方便他在舞杆上做动作。早期的直播里,他戴着会发光的项链,有时为了吸引眼球,他会穿着东北大花棉绸套装,套着头巾,在舞杆上做高难度动作。
跳钢管舞费体力,但直播跳舞两三个小时,对小海哥来说并不算消耗。妻子住院的时候,他白天除了要忙家里的活儿,也需要去医院送饭,等回来收拾得差不多了,他还是会在晚上直播跳舞,和粉丝聊天,就像是在绵长的日子里有了喘息之机。
7月,有超过10万人看过小海哥的直播间,他开心得合不拢嘴,在一个人住的小房间里张开双臂谢幕。他赤脚踩着的舞杆底座,上面贴好的白色贴纸已经被磨花,纸屑散落在脚边,也一直没被打扫,就像是这么多场直播的撒花见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