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要不要本博贯通?”填报高考志愿时,江苏考生陈樊用了3天时间作选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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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也有过纠结,不确定未来是否愿意一口气从本科读到博士,待在一所高校、学一门主修专业、跟一位导师。“中途想换专业怎么办?研究生想去外校或出国读书怎么办?毕业后好不好就业?……”
最终让他决心一试的理由是,本博贯通可以节省两年时间、不容乐观的就业形势,以及“反正也想过读研,何不再往前迈一步”。
这使他身边少不了老师、亲戚、朋友的啧啧称赞,“了不起,别人家孩子上大学读本科,他家孩子上大学读博士”。
最终,他被北京一所高校的本博贯通专业录取,今年9月就要入学报到。
在今年的高考招生“大战”中,本研贯通(包括本硕连读、本博贯通、本硕博一体化等),特别是本博贯通成为一些高校招生宣传的新招牌。不久前,东北某“双一流”高校宣布2023年本科招生工作取得新突破,本科生源质量位居全国前十。一位高校招生人士透露,本博贯通正是其实现突破的“利器”。
本博贯通是值得效仿、推广的招生方式吗?
争抢高分生源的“筹码”
“这个分数,你们学校能不能给我本博贯通?可以我就去。”长期从事高校招生工作的李涛(化名)看到,在整个招生过程中,高校就像“白菜”一样被高分考生挑来拣去。
“分分必较”被用到了极致,这让他非常痛心。“比别人多考了三五分便有了本博贯通资格,这能说明他有科研潜力?”李涛难以理解。
“特别是某些特殊类型高校,原本更应注重学生的献身精神和价值追求,可为了‘掐尖’,招的都是拿分数谈条件的学生,要想在大学几年把他培养成有理想、有追求的人,老实说会比较难。”李涛说。
“在做这件事上,博士生体量大的高校更有优势。”李涛举例说,某“双一流”大学今年在内蒙古自治区的招生全部采取本博贯通,原本计划投放15个招生名额,最后扩容到55人。只要考生过了规定的分数线、第一志愿填报本博贯通专业,都能被该校录取。
尽管教育部多次在招生会议上提到,不允许用本博贯通的方式争抢高分生源,但似乎依旧“刹不住车”。对于高校而言,“分数线就是面子,就是社会舆论”,很难不心动。
“这就好比‘电影院效应’,第一排的观众站起来,第二排的观众也被迫站起来,现在连‘坐最后一排’的博士也不得不站起来。”北京某“双一流”高校教师张越(化名)告诉《中国科学报》。
近年来,“入局”本研贯通的高校越来越多。
兰州大学有21个学院启动“本研贯通人才计划”,北京航空航天大学、北京邮电大学、北京科技大学、北京交通大学、北京林业大学、北京建筑大学等纷纷推出本博贯通培养,西湖大学招首届本科生时也将本博贯通列入特色当中……
本博贯通培养模式最早来自临床医学的8年本博贯通培养,后来又扩展到医学教育的其他专业,如今已成为国内外医学教育普遍接受的一种培养模式。
教育部推出基础学科拔尖学生培养计划2.0、强基计划时提出,要加强基础学科的本科生培养,进一步探索本硕博连读的培养模式,吸引最优秀的学生投身基础研究。
2021年,清华大学明确提出建立本研贯通培养新模式,实现本研培养方案统筹设计,引来诸多高校效仿。
“本博贯通适用于已被验证人才培养规律的医学专业、冷门基础学科,以及高校极个别的拔尖创新高地专业,用对了地方本无可厚非,但用错了地方则会‘变味’。”张越指出。
除了成为争抢高分生源的“筹码”外,李涛还发现了一个现象,施行贯通培养的专业往往集中在信息类的理工科专业,如计算机类。“既非冷门的基础学科,也不是‘卡脖子’或重点发展领域的学科,而是好招生、学生就业火爆且偏应用的学科,这类专业的贯通意义何在?一个相对‘合理’的解释便是——掐尖。”
“招进来的学生并非百分百贯通”
高校很有做本博贯通的动力。
对于高校而言,张越指出,本博贯通算在就业率中,能够提前锁定就业率。另外,还有一些大学排名的推波助澜。这些大学排名通常设有本科生质量指标,按照一般的学生向上流动路径,本校生成为认知中最好的生源,这会增强一些高校提前延揽本校生源的动力。
陈樊的师兄王睿(化名)今年刚刚大三转博,进入博士生阶段学习。他告诉《中国科学报》,本博贯通的最大优势在于缩短培养时间。学生大四时通常忙于写毕业论文、找工作,如果此时能以“准博士”的身份进组,便可以提前一年学习研究生课程、接受更高水准的科研训练。
对于导师而言,复旦大学环境科学与工程系教授马臻指出,在基础学科的科学研究、人才培养方面,长学制优势明显。“学生用5年时间沉下心来做科研,不会再为3年发不出一篇论文干着急。”
马臻的爱人在物理系任博导,她的直博生通常在研四才能发表第一篇论文。“直博更有利于学生做有挑战性的课题,如长周期科研、前沿研究,而非为3年毕业做短平快的研究。”
作为分管教学的副系主任,马臻鼓励更多本科生直博,但他发现报名的学生并不多。“学生有两个最大的担心,一是不清楚自己究竟想不想做科研、想不想读博。在很多人的认知中,读完硕士找工作就够用了。二是直博有发文章的要求,我们系直博生申请学位的要求是发3篇文章,读硕士只需要发一篇文章。”
马臻所说的情况还是在高考与本博贯通不关联的情况下,如果把两者嫁接在一起,新问题又出现了——“招进来的学生并非百分百贯通,这取决于高校的博士招生名额。”
张越发现了一个现象——近年来,荣誉学院不断扩大化,如哈尔滨工业大学英才学院、西安交通大学钱学森学院、北京理工大学徐特立学院等都有扩容的表现。
他告诉《中国科学报》,拥有经教育部确定的人文、理科等人才培养基地的高校,可按教育部批准的基地班招生人数的50%左右,单独增加推免生名额。一些高校的荣誉学院在基地班之下设有很多不同方向的小基地班。还有一些高校将原来分散在各学院的实验班,以及一些热门专业整合进荣誉学院,做本博贯通。“如此多的专业都贴上拔尖创新的标签,还能称之为‘高地’?”
然而,一所高校每年招收的博士生数量有限,如此着急“上量”,是否“消化”得了?“本博贯通允许学生自由选择导师,万一学生都集中选择计算机等热门专业,导师怎么可能带得了那么多学生?”李涛质疑。
王睿表示,直博生还面临二次分流,谁能学土木、谁能学经管、谁能学计算机,最终是否有优先选择权还取决于成绩。如果不努力,很可能被“硬分流”到不喜欢的专业。这与高校最初承诺的“自由选择专业”多少有些相悖,“容易让人有‘被忽悠’之感”。
他所在的高校规定,本博贯通的学生如果本科期间挂科或绩点低于3.0,将会失去直博资格,仅以本科生的身份毕业。华中科技大学等一些学校规定,本博贯通的学生如果挂科,加权成绩低于80分,还会被分流到普通班。
然而,这些学生即便被分流到普通班,后者也未必愿意接受。
张越曾在访谈中发现了这一反常现象。“二级学院心里也憋着一股劲儿,他们认为学校单辟人才培养‘特区’并不公平,甚至一些分流下来的学生还可能跟不上普通班的进度。”
我国高校本博贯通多采用“3+5”模式,前3年本科、后5年直博或硕博连读;或“4+4”模式,前4年本科、后4年直博或硕博连读。马臻指出,在本博贯通的后半程,延期毕业的学生不在少数,“节约读博时间的理想和现实不一定是一回事”。
“读8年我能不能坚持下去”
“读8年我能不能坚持下去?”这是作为班主任助理的王睿听到最多的问题,也是他心中的疑窦。“同一所高校、同一位导师、同一个课题组,一眼就能看到头的8年,不可避免会使学生产生学术倦怠。”
为此,高校也做了很多考虑。王睿解释说,学生中途如果对其他专业感兴趣,大一结束时有一次自由选择专业的机会。此后,学校要求他们在主修专业外,再辅修一门专业。如果学生实在对主修专业的兴趣不大,也可以把辅修专业当作主修专业学习。
如果学生在研究生期间想去外校或出国读书,本博贯通在“转博”的第三年有一次选择机会,学生可以分流到普通班取得本科学位,再通过考研等方式到外校学习或申请出国。不过,“这可能只是少数人的选择,也并非本博贯通制度设计所鼓励的”。王睿说。
“并不是成绩优秀者就一定适合本博贯通。”张越说,他的导师招了几名直博生后,宣布不再招直博生,因为导师发现学生没有经过硕士论文训练直接进入写博士论文阶段,其难度令不少学生难以接受。
张越表示,直博生失败率比想象中更高。浙江大学“外卖博士生”孟伟就是一名直博生,读博8年(本博贯通的后半程一般为5年)未毕业的他,因选择送外卖引来媒体关注。
还有一些学生利用直博名额,走的却是一条“便捷读硕”之路。张越举例说,某顶尖大学管理学院的硕士,一毕业就可以找到年薪百万元的工作,但该院的硕士既难考又难读。但直博的要求却相对较低,一些高校仅要求绩点达标、导师认可。于是,一些保研失败的学生便通过直博的途径,中途以“不适合读博”等理由放弃拿博士学位,变相取得硕士学位。
本博贯通与高考挂钩,带来的问题更加复杂。
一个问题是如何看清楚学生的学术品质。张越曾做过大量推免生调研,“即便本校保研也存在一定失败率,经过我们测算,每100个招生名额中,保留29个保研名额最合适。”而与高考挂钩的本博贯通也是本校生源,且用领先5~10分的高考成绩预测创新潜质、科研能力,选拔不准的概率更大。
另一个问题是提前选拔会透支人的奋斗欲望。张越承认,只要不挂科、绩点达标,即便是被硬分流,保底也能读本校博士。
“学生尚未奋斗时就给了他名额,反而不利于他去闯荡。只要不挂科、绩点达标就可以保研、直博,学生慢慢就会形成‘底线思维’——社团活动不参加,万一影响了成绩怎么办?创新竞赛不参加,万一没得奖没面子,又不给保研、直博加分。这样培养出来的学生更容易中庸、精致利己,也缺少做挑战性课题的勇气,与制度设计相悖。”张越指出。
“在本博贯通加速的当下,有关部门不仅要加大力度叫停招生环节恶性竞争行为,还应尽快划清本博贯通的招生底线,防止无序扩大。由于本博贯通占用博士生招生名额,很容易引发和保研类似的舆情——招生简章上有10个名额,临考前考生才发现已有9个名额被保,只留1个名额对外竞争。尤其在疫情堵了出国的路、保研堵了考研的路的情况下,类似情绪更容易发酵。”张越说。
应鼓励跨校学习
包括华中科技大学、北京航空航天大学、北京建筑大学、北京交通大学等在内的一批高校,其本博贯通被放在了未来技术学院,强调学科交叉,培养拔尖创新人才。但在北京大学教育学院研究员卢晓东看来,把学生留在本校的做法与拔尖创新人才培养南辕北辙。
卢晓东小组曾做过院士教育成长路径研究。他们分析了2495份样本,发现在接受了研究生教育的院士群体中,仅19.1%的院士在同一院校接受本科和研究生教育,其余80.9%的院士均有校际流动经历。“这证明学缘异质性对拔尖创新人才成长具有关键价值。”
“本博贯通8年并非一定要待在同一所高校、由同一位导师培养,更理想的做法是跨校、跨学科培养。”他告诉《中国科学报》。
事实上,就连最早做长学制培养的医学教育,也开始进行反思。
不久前,北京协和医学院与中国科学院大学、北京航空航天大学、北京理工大学共同开设“协和医班”,实行跨校、跨学科培养。
在北京协和医学院与清华大学的长学制培养中,学生会在8年间跨3所高校,前3年在清华大学、中间两年在美国一所高校、后3年回到北京协和医学院。
“学生需要在交错变化的环境中遇到不一样的导师和同学,不断吸收外来观念、激发创造性,而不是待在一所高校中逐渐趋于倦怠。固化的环境会使学生成为‘井底之蛙’。”卢晓东说,“成功的教育、本真的教育需要把学生的眼界打开,让他们看到更优秀的导师在哪里、前沿在哪里、问题在哪里。”
在制度设计上,一些高校的本博贯通尽管加入了访学等环节,但“半年、一年的访学,学业上的挑战度太小,对于培养拔尖创新人才来说并不够。对方的高价设备是否让你使用?是否真正让你担任课题组中的重要角色?当真正的挑战到来,你会不会因为有退路而退缩……这些才是访学成败的关键。”卢晓东说。
他打了个比方——好比华山派弟子去昆仑派学艺一年,昆仑派至多教他招数,让他开开眼界,核心本领其实难以学到。
“颠覆性创新怎么产生?其实颠覆的第一步就是颠覆导师的学术观点。”卢晓东指出。但在国人的观念中,学生老是提出跟导师不同的观点,导师能心平气和接受吗?在大环境下,学生早就学会了“乖巧听话”。可有了新想法后,学生换一所院校,从A大学到B大学,B大学更可能“大度”接受学生新的学术观点。
“从拔尖创新人才成长出发,未来应鼓励跨校学习,并强化学生的学缘异质性,持续扩大留学人员规模,帮助他们了解其他学校、国外学术谱系,这样才能增加找到更优秀‘师傅’的概率。”卢晓东如是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