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、我是个死硬的理工派,坚信万物规律。虽然我知道,可能我永远也无法知道,什么才是那个永恒正确的万物规律。但规律就是规律。不管你知不知道它,理不理解它,认不认同它,它都会不以你的意志为转移,作用于万物。包括我,包括你。

2、比如数学。比如物理。比如生物学。比如社会学。比如经济学。影响你,与你无关。

3、但我又是个蠢到没救的理想主义者,相信人间自有温情在。就算怕被讹诈,也一定会有人咬着牙,扶起摔倒的老人;就算有人正在伤害全世界,也一定是因为他的世界蒙蔽了他的眼,他的苦难遮住了他的善。

4、我也会愤怒,那种少年的愤怒。但是怒着怒着,就会化为悲悯,那种老人的悲悯。你的错,就是这个世界的错。

5、这几天,我听说了一件事。

6、我有个非常敬佩的好朋友,叫王建硕。认识20多年了。我一直说,他是我在微软最敬佩的20个人之一。思想非常深刻,深刻到溢出了,流淌为让我羡慕嫉妒恨的幽默。这两天,他在他的公号,写了两篇文章。一篇叫《我们活在现实的 Omelas 里面,我们是不是那些离开的人们?》,另一篇叫《“新型流行性正义感爆棚状暴怒症” 的传播分析与预防策略》。你可以移步去看一下。但是这两篇文章,一点都不幽默。

7、建硕的小区,在封控的第二天,发起了一个投票:

如果有邻居不幸新冠阳性,我保证本户不驱逐,不强行转运,支持阳性在家隔离。

8、当然,是否转运,这不是由邻居决定的。是否转运,这是由疾控中心决定的。这个投票的目的,是表达作为邻里之间的态度:至少“我”不会驱逐你。投票的结果怎样呢?结果是:

共收到 218 票。其中 216 票支持,2 票保留,0 票反对。

9、也就是说,绝大多数人表示,如果邻居不幸“阳”了,我不会驱逐你。

10、这个投票,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社会学实验。因为这个投票,正好是发生在“无知之幕”背后的。

11、什么叫“无知之幕”?

12、举个例子。要不要颁布“向富人多征税”的政策?这个关系重大,先调研一下吧。结果很显然:富人说不要,穷人说要。分成两个阵营。那怎么办?投票?投票的本质,就是数数哪个阵营的人多。但,人多就是对的吗?如果人多就是对的,那马云的财富可能就会被投票分掉。这就是:多数人的暴政。

13、那怎么办?

14、约翰·罗尔斯(John Rawls)在《正义论》里说,这样吧,现在大家都站到一块幕布的后面。在这块幕布后,所有人都会瞬间失忆,变得“无知”,不记得自己在真实世界里的身份。现在,请投票。这时你会想,我要是那个富人就好了;你也会纠结:但万一我就是那个弱者呢?你的投票,无法代表具体的“利益”了,于是与利益无关的“正义”就浮现出来。

15、这就是“无知之幕”。

16、我在《给杠精们开的药方》里讲过,一个人有四种表达:事实(Fact),观点(Opinion),立场(Stand),信仰(Belief)。有了切身的利益,就有了确定的立场。有了确定的立场,改变“观点”,几乎只有通过改变“利益”。这就是为什么有人说:小孩才分对错,大人只讲利弊。

17、无知之幕这个思想实验的高明之处,就是通过剥离身份的方法,切掉了每一个投票者的“立场”。从而让大家的观点,更接近“正义”。

18、这个小区的投票,就是一个在“无知之幕”背后的投票。99%的人(216 / 218)认为“不驱逐”是正义的。这种“正义”的背后,是一种隐隐的身份带入:如果被驱逐的是我,我无法承受。因此,我也不应让别人承受。所有人都非常感动。直到9天后。

19、9天后,一位外国邻居检测阳性。又过了几天,另一位母亲检测阳性(她未成年的女儿阴性)。其他人正常。无知之幕拉开了,哦,原来你是阳啊;哦,原来我是阴啊。

20、下面的故事,就让人有些压抑了。

21、一开始,大家纷纷表达“没关系,谁都可能碰上的” 。但是逐渐地,抽到“阴性”立场的邻居们,开始计算“利益”:如果不“驱逐”这个阳性,小区解封时间会往后拖延很久啊!基于利益的立场,开始在心中生根、发芽。

22、基于“正义”,我们应该坚持不驱逐;基于“利益”,驱逐能缩短封控时间。怎么办?

23、一场“认知协调”的游戏开始了。

24、什么是“认知协调”?当行为和认知矛盾时,如果行为无法改变,人们会通过改变认知的方式,让自己的行为合理化,以达到逻辑自洽。这种“把自己的行为合理化”的力量,就叫“认知协调”。

25、怎么才能“把自己的行为合理化”呢?那就要证明,抽到阳的两个人,是坏人。他们阳,是他们咎由自取的结果。于是,有些邻居化身福尔摩斯,到处寻找他们是坏人的证据:

这一家人有问题!她们从一开始就破坏了规则!她们是特权阶级!她们是逃回小区的!她们在明知自己阳性时还下楼做核酸!

26、果然,他们真是坏人!我早就觉得他们是坏人!认知协调了。然后,有人通风报信,有人打电话给居委会,有人报警……于是,无知之幕拉开后,大家的选择就戏剧性地变为了:

如果我阳了,应该居家隔离;如果我的邻居阳了,必须拉去方舱。

27、我浑身发凉。

28、我赶紧审视我自己。我那些自以为充满正义感的表达,真的是源自于“正义”?有没有可能,我也仅仅是通过一场认知协调的心理游戏,“把自己的利益正义化”了呢?

持“清零”的立场,可能会“选择性地”相信:放开后有很多老人会死亡;

持“放开”的立场,可能会“选择性地”相信:数据显示其实死亡率很低;

靠卖高价蔬菜赚钱的,相信:高价才会刺激更多的供给,有更多供给才能救更多需求;

靠卖伪劣物资赚钱的,相信:反正上海人本来也在吃这些,只是你们自己不知道而已;

老人死亡出现了,就会有年轻人相信:早就让他们打疫苗了,是他们自己选择不去打;

有人死于基础病,就会有健康人解释:虽然大家都不愿看到,但这就是自然界的规律;

上海的同学们说:我痛到不行了,解决方案不应比问题更糟糕;

全国的朋友们说:你再忍一忍吧,千万不要蔓延到了我们这里;

……

29、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,这非常正常。谁没有自己的切身利益呢。这不可怕。可怕的是,我们会误以为自己的立场,是凌驾于所有人之上的,唯一正义。但是,你真的确定,你的正义没有输给利益,你的观点没有被立场挟持?

30、你真的确定?

31、这场叫“正义和立场”的封控区里的社会学实验,到此结束。我陷入了沉思。他们,错了吗?没错吗?真的错了吗?难道没错吗?哎。我不知道。

32、你呢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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