随着城市开发建设,部分河涌、排洪渠被人为覆盖,成为了城市地下的暗渠暗涌,既排污水,又排雨水,以合流渠箱的形式继续为城市承担排水功能。当下,广州正在开展443条合流渠箱清污分流改造,通过清理渠箱内淤泥、摸查排污口、架设污水管,将原排入渠箱的污水接入市政污水系统,恢复渠箱的排雨水、排涝的功能,实现“污水入厂、清水入河”。

在这场攻坚战背后,有一群很少被人们看见的劳动者——通渠人,他们在城市地下,躬身劳作、逆光而行,支撑起这项城市“里子工程”。

近日,广州日报记者走访多处合流渠箱清污分流项目工地,了解通渠人以及他们这项特别的工作。

冬日的中午时分,广州东联村步行街,店铺密密麻麻,行人熙熙攘攘。

在这热闹的市场地下,有同样繁忙的“渠箱工地”——一群通渠人正在为已完成清淤的渠箱安装污水管,一根管1吨多重,由五六名工人合力搬动安装,然后将排查出来的排污口接入污水管。

趴在淤泥上清理:“用了半个月才适应臭味”

马路上,吸污车轰鸣作业,不大的围蔽区外放置一个“前方施工车辆慢行”的指示牌。这些地方的地下,正是通渠人的工作场所。

他们的工地藏在人们看不见的地下,他们的艰辛与危险也鲜为人知。

通渠人清理暗渠垃圾

“不少通渠人来自湖南省邵阳市新邵县,老乡带老乡来到广东,做起了通渠清淤行当,其中不少是夫妻档、兄弟档。”在东联村步行街合流渠箱清污分流改造项目施工现场,施工队负责人罗烨说。

“很多渠箱10多年没有清理了,淤泥很厚。”罗烨介绍说,他们的地下工作主要分两种,一是渠箱内作业,二是管道内作业。渠箱相对容易一点,最难的是地下管道,有的直径只有80厘米,要个子小的人才能爬得进去清淤。

罗烨的施工队里有100多名通渠人,分成了16支队伍,根据工作需要,灵活调动前往不同地方施工。

东联村步行街市场地下的这段渠箱长1.1公里,淤泥平均有1.7米厚,罗烨带队加班加点近5个月才完成清淤,现在的工作是在渠箱里加挂污水管,每段污水管重达1吨,需要靠人力在狭窄的渠箱里移动安装。

朱丽厚

通渠人朱丽厚做这份工作已经两年了。他刚在渠内忙碌完,顺着梯子爬上来。他1.7米的身高,很难想象他清瘦的身子要在暗渠里抱着沉重的吸淤管完成清淤工作。从渠内到渠外,呼吸到新鲜的空气,卸掉头盔,脱下装备,朱丽厚咕噜咕噜喝了一瓶水,工作的疲惫在喧闹市场中消散开来。

这井下长长的渠箱,就是朱丽厚的工作场地,他在地下无声忙碌,市场里嘈杂依旧。

“刚开始进暗渠,有点害怕,渠内太黑,气味还难闻,最初几次闻到那个气味都要呕吐了。”朱丽厚用了半个月的时间才适应了暗渠里难闻的气味。但对他来说,困难的远不止要适应气味。

暗渠工作空间狭小,每次进暗渠进行作业,朱丽厚都要弯着腰,甚至趴在淤泥上清理,“做久了,像腿脚、膝盖这些地方偶尔会疼痛,落下了病根。”

朱丽厚家里有3个小孩,妻子在昆明打工,为了赚钱养家,他只能将孩子交给年迈的父母照看,过年的时候才有空回家。朱丽厚说,施工队包吃包住,平常活动时间也比较少,因而开销不大,朱丽厚每月会寄几千元回家。“我有时也会给孩子买些衣服寄回去,晚上会给他们打打视频电话,聊聊家常。”

在市广路一处工地,今年50岁的通渠人谢茂林也刚结束一天的清淤工作,在过去10多年时间里,他奔走多地清淤通渠。“有时候是管道,仅仅能容下身子爬进去。淤泥里什么都有,受点小伤很正常。”谢茂林说。

地下施工光亮最稀缺:“习惯了,就都好了”

清淤通渠属于有限空间作业工种之一,工作极为特殊,通渠人要经过严格安全培训后持证上岗。相关施工工地负责人告诉记者,渠箱空间狭窄、一片漆黑,通渠人只能依靠头盔上的头灯前行,渠内常有大量垃圾、有毒有害易燃易爆气体积聚或氧气含量不足,渠底还有未探明的尖锐物,常易使工人受伤或无法作业。

朱丽厚佩戴设备

“渠箱里气体复杂,不能带电进行机械作业,主要靠人力。”该负责人告诉记者,清淤前,先对渠箱内进行有毒有害气体检测,通风后采用清淤设备在井口进行清淤,再由人工在井口区域进行分段封堵(砌筑封堵墙)。每段渠箱抽排水后,通过设备对渠内进行通风,检测渠井渠箱内空气达标后,才允许工人下井作业。

该负责人表示,下渠前,工人还需要穿戴防水服、佩戴上头盔及照明头灯、长管式呼吸器面罩,身绑安全绳,携带上便携式气体监测仪、对讲机和探杆等设备。井外设置专用视频监控系统和人员防护,实时监测渠内人员作业和安全情况,定时与井内人员进行语音沟通,多重措施保证安全。

一身装备下来,负重不少。在井下清淤时,通渠人还要抱着几十斤重的吸淤管作业,每向前挪动的一步都很沉重。

32岁的周可也是来自湖南邵阳的一名通渠人,之前他当过老板,销售厨卫用具。生意亏了,为了生活,转行做了通渠人。成为通渠人的这两年半的时间里,他跟成千上万的通渠人一样,习惯了在黑暗中穿梭。

朱丽厚检查污水管螺丝

“第一次下渠的时候,心里直打颤,渠里很臭,第一次闻非常不习惯,而且也有点怕黑。”虽然下渠之前已经做好了各项准备工作,安全也有重重保障,但对初次进入暗渠的周可来说,害怕是难免的。但“习惯”二字并非容易。

让周可害怕的远不止漆黑和臭气,还有暗渠里无处不在的压抑感。“一天在渠内待久了,心情就会不好,因为看不到光,很压抑。特别是在刚开始的时候,会特别期待赶紧忙完逃出暗渠。”因为压抑,所以期待光亮,“每次从暗渠出来,心情都会舒畅很多,一下子就轻松了。”周可说。

今年55岁通渠人邓旺民也有同感:“在暗渠里,说不恐惧是不可能的。干久了,对于新鲜空气和亮光,就特别渴望。看到光亮,觉得这就是踏实的。”

周可在渠箱中清理垃圾

每一位初入行的通渠人,都用了很长时间,才慢慢习惯暗渠里的浓重气味和漆黑中的压抑感。

看不见的危险:“最怕一脚踩下去是深坑”

但是,危险并不会因为你习惯就消失了。

“之前有一次下渠,里面水很浑浊,一只脚不小心踩空了,还好另一只脚撑着,没有摔倒。后来我才知道,我踩空的那个地方,底下是9米多的深坑,现在想想还是会后怕。”在环境复杂、光线微弱的暗渠里,危险会时不时出来“捉弄”你。对周可来说,这一次的一只脚踩空算是万幸。

渠箱内环境复杂,通渠人常面临看不见的风险。

“上次,同事老周就在渠箱被玻璃划伤了,小腿上划出好深的一道口子,血哗啦哗啦地流!”说起同事的经历,通渠人朱丽厚黝黑的脸上波澜不惊,“经受多了,你就习惯了。”

清理完毕,周可钻出井口。

在施工现场,记者看到,每一位通渠人身上会系着一根安全绳,安全绳的另一头连着渠外的监测人员,这是通渠人的“救命绳”。有时,通渠人在渠内陷入淤泥内无法起身,或者发生了其他危险,渠外人员可以及时施救。“有一次淤泥太厚了,我双腿陷到里面去了,站不起来,心里一阵慌,立马通过对讲机让渠井外的人员通过安全绳拉住我,一点点把我拉出来。”朱丽厚说。

为了确保作业的安全,施工队会在暗渠渠壁上安置摄像头和应急照明灯,渠外的电脑上可清楚地看到渠内场景,渠外监测人员可随时了解通渠人的工作状态。

“要说什么都不怕,是不可能的。”虽是熟手,朱丽厚仍有忌惮的事,个别渠箱曾挖有沉砂池,这正是周可遇到的“深坑”。“有的沉砂池有几层楼那么深。渠箱里,眼前都是淤泥水面,每一步都迈得小心翼翼。如果不小心踩空跌倒就惨了,不仅要喝不少臭水,还要井外同事反应迅速,拉住安全绳,才能确保人安全。”

朱丽厚检查污水管螺丝

此外,施工人员还需要随时关注潮汐与天气状况,因为暗渠与江河相连,如果赶上涨潮或暴雨,就要暂停施工,以免雨水倒灌入正在施工的渠箱,给施工人员造成生命危险。“如果上游来水了,一发现就得立刻出来,不然等水灌满了,那就跑不了了。”朱丽厚如是说。

负责人告诉记者,通渠人每次下渠,工作时间都不能超过30分钟。这是因为通渠是有限空间作业,渠内本身氧气少,还有一氧化碳等有毒有害气体存在。更何况,通渠人在渠内工作强度大,耗氧量多。通渠人在渠内工作半小时后需出来歇息,重新通风、检测合格后才能下渠继续工作。

为了城市地下清洁:“这份工作总要有人去做”

“之前也想过放弃呀,真的太累!”周可的父母、妻儿都在湖南老家,为了生活,他坚持下来了,在暗渠里埋头苦干。“其实,家里人并不支持我做这份工作,主要是因为危险。”

一年12个月,周可有10个月是在外地工作。“因为离家比较近,高铁回家很方便,我一年回家五六次。只要一有空,哪怕是三四天假,我都会跑回家去。”19岁就出来大城市打拼的周可,早已习惯了异地他乡的日子,但家依旧是他最温柔的牵挂。“我女儿成绩很好,我希望她以后能考个警校。”

朱丽厚每天与在另外城市打工的妻子视频聊天,是他一天中最开心的时刻。

40岁的邢建朋做清淤通渠这份工作有20年了,通渠已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。“以前年轻的时候,特别有干劲,可以三天两夜不睡觉,在底下一直干,也不觉得累。”皮肤黝黑的邢建朋乐呵呵地说着。

“累是肯定的,特别是在管道内经常要趴着、跪着,靠膝盖走,匍匐前进,膝盖经常会磨出血来了,而且在水下待久了,会有风湿病。”邢建朋跟所有通渠人一样,都在面对着这份工作背后的代价。但支持他锲而不舍地干了这么多年的,是心中对这份工作的认同。

周可在渠箱中清理垃圾

“城市建设这么多年了,地下管道肯定会有淤泥的,我们做清淤,就是为了让水流更通畅、更清洁。如果没人做这些看不见的工作,城市就没办法顺畅运转了。”邢建朋说道。“社会有不同需求,就存在不同工种。任何工作都需要有人去做。”邢建朋并不会因为通渠的脏和累而否定自己的工作价值,与通渠朝夕相伴的20年,他明白通渠在劳动者个体价值之外对于城市的意义。

井上也可以遥控观测渠箱内工作情况。

工作人员将抽风机管道塞进井口。

刘辉负责安全工作,收工后都是最后一个离开,检查设备。

邢建朋的话,道出了清淤通渠这份工作的更大层面的意义。一位工程负责人向记者解释说,在合流渠箱清污分流改造中,通渠人和蛙人对渠箱、管道进行清淤处理,重新梳理地下管网,避免污水再流入河涌,消灭隐藏在地下的污染源,从而还河涌清水,也促进城市水系“脉络”畅通,“通渠人的工作很少被人看见,却非常重要。”

刘海军每天下班后,第一件事就是洗工服。

过去20年,通渠人邢建朋的足迹跟随施工队走到全国各地,山东、湖南、福建、广西、广东都是他们的“战场”,经常在一个地方一待就是小半年。

“上次跟儿子打电话,他还跟我说,爸爸你什么时候回来陪我玩?”邢建朋两个小孩都留守在河南老家,以前工作忙,他一年回家一次。如今,邢建朋每年会抽空回家两三次,“离家这么多年了,现在最真实的想法就是家里好就行。钱永远是赚不完的,我也想多陪陪家人。”

辛苦一天的曾海收工后,在车上打盹。

在城市地下,还有很多人像朱丽厚、周可、邢建朋、邓旺民、谢茂林一样的通渠人。他们为了家庭,为了生活,也为了城市清洁,从家乡来到城市,每天都在暗渠里加班加点地工作,逆着光亮,弯着腰,蹚着淤泥,在暗渠里寻找有奔头的未来。

统筹/广州日报全媒体记者:夏强、陈雅诗文/广州日报·新花城记者:肖桂来 实习生 廖勉钰图/广州日报·新花城记者:李波视频/广州日报·新花城记者:李波、肖桂来广州日报·新花城编辑:赵小满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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